番外三 

  

发一点久违💩作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大相国寺内有一株百年银杏,时过中秋,灿如挂金,凉风习习间,小扇样地落叶铺了一地。午后,沈孤鸿与几位贵人本欲同方丈清谈,走到廊下,一片平平无奇的银杏叶飘过眼前,他倏忽驻足轻轻一笑,喃喃自语道:“什么叫一叶障目,这就叫一叶障目。”

  

而他的这片自鄣叶,正在呼呼大睡。

  

前段时间,离玉堂同唐青枫一晤,吃了顿心心念念的红油火锅,席间不知谈到些什么,离玉堂一拍脑瓜,便联合天波府在开封着手推动八荒演武布阵的事务,事是好事,甚有几分高瞻远瞩,深见远虑。但初始材料、手续繁杂,让离玉堂操劳好一段时间,今日难得空暇,窝在家里撩闲打盹。

  

失去清净心境,清谈自然也没什么好谈,想入非非的沈孤鸿提早回府,穿过泉林亭台,见离玉堂酣然睡态。离玉堂侧卧短榻,垂落的手上捏着手札,越过窗棂,斑驳天光洒在他微酡的脸庞上,轻浅的呼吸声捎着暖意,煨得沈孤鸿心头渐软渐静。沈孤鸿心叹,原来偌大天地,终究化作人间一方温暖枕席。

  

梦境里的离玉堂却不是那么好过。

  

开封潮湿的雨季还没有过去,檐角的滴答滴答彻夜不休,空气仿佛可以拧出水来,水汽沾入干草,让那唯一用来御寒的草褥变得阴冷,散出腐烂的霉臭。天牢里,隔壁房的犯人好奇地问他,年纪轻轻所犯何罪?离玉堂思索半天,记起来自己杀了几个朝廷命官,到底是哪几个官记不清了,总之,都是该杀的人,不后悔。

  

离玉堂靠着墙壁而坐,砖也是冷的,寒意从肢体末端浸来,随之记忆如溪流潺潺灌入脑海。对......至道二年,黄河治水,他们带河工勉强守住一堤,但汹涌波涛没过其他河段肆虐......离玉堂闭上眼,不知过去多久,身体冷得将要结冰。

  

黑暗中剑光如电,锐利的破空之声刺痛耳膜。

  

“走。”

  

再睁开眼,沈孤雁站在面前,逆着光,看不清他表情。纷乱惊呼与凡事尘俗在呼啸风声中倏忽远去,离玉堂被沈孤雁拉住起掠,不容拒绝地站上青龙之巅。

沈孤雁俯瞰恢弘嘲天宫,岚雾弥漫,日出苍茫,东方朝霞渗出连片血红:“鸿雁于飞,肃肃其羽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张张嘴,想叫他“沈孤雁”,这三个字却在喉咙口打转,怎么也说不出来,离玉堂急得满头热汗。公子羽转过脸,铅灰的眸子沉定凝视离玉堂:“离玉堂,你会助我,对吗?”

  

神识如受镇冰,在难以言喻的心悸中,离玉堂不由自主地点头。公子羽薄唇一弯,笑意乍现,如拨开深雪寻见春。

  

在当夜异乎寻常的炽烈痛乐之中,沈孤雁告诉离玉堂他的身世,他的不平,他的执著。离玉堂只觉心中也为之点起一把火,恍惚间他抓住沈孤雁的手,牢牢扣紧。

  

江湖纷乱,沧海横流,公子羽一剑既出,光寒九州,青龙会在暗影中重聚其形,实至名归的武林第一人的权利,汇聚到他的指掌之中。随着百晓生的筹划推进,越来越庞大、向四面八方生长的组织如同鸟儿翅膀长羽,变得难以约束。离玉堂忧心忡忡地告诉公子羽,投靠的贼匪于何处何地如何作乱为祸,打着青龙会的名义。公子羽却不甚在意,揽过离玉堂,细吻他的唇,把那些担忧、责任、烦扰扔出帐帷之外。

  

“你是我的二龙首,不是其他任何人、任何事的二龙首,你只要记住这点。”公子羽揉着离玉堂的头发低语,乌黑柔软的散发盖住漂浮余温的枕面。

  

但......这始终是私事,如何要牵涉天下?离玉堂虽有公子羽授权,可打点青龙会上上下下一切事务,可仅凭一人,万万难抵逆流汹涌。公子羽睡颜祥和,离玉堂回想他所执所求,心中默念,凡事尽力而为,但求无愧,不求无憾。

  

为了查闻百晓生提供的关于白玉京、八荒的讯息,公子羽亲自前往唐门,回来时他华发成霜,身侧还立着一名美貌女子。那女子自称明月心,天姿艳绝,她看公子羽的眼神,是一轮皎皎明月的清光,无遮无掩。

公子羽向离玉堂事无巨细地讲述在巴蜀的见闻,说到唐门大小姐唐蓝,也就是现在的明月心,她的年岁与公子羽相差数二,比离玉堂年长半轮,恰是宜家宜室的年华,为了逃婚她叛离唐门。离玉堂眼眸低垂,道:“你喜欢她?”

  

公子羽看着离玉堂:“她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沉默不言,视野里公子羽发梢如新雪。少顷,公子羽又问:“我的头发……你是否介意?”

  

“冥河水的毒性真的全消?”

  

“真的。”

  

“那就好。”离玉堂蹙了许久的眉头松开。

  

“我现在是问我的头发。”

  

“你长得好看,白发也好看。”

  

公子羽低低一笑,十分得意地说:“我当然知道。”

  

明月心本身聪敏果断,出生世家望族,除了文武双全之外,自幼学习制衡、持家之术,由她分担青龙会事务,事半功倍。共事遂长,她手段激进、剑走偏锋的端倪显现,搅起风波无数,离玉堂邀她一谈,明月心未至,离玉堂只好前往明月心的居室寻她。

  

起居室里,明月心正自顾差婢女装饰房间,根本没打算理会离玉堂。青龙会中人人皆知,他们性情不合,处事风格迥异,婢女噤声,唯恐惹明月心不快招来横祸。约摸小半个时辰后,她才转过身刚注意到离玉堂似的,妩媚眼波如利刃出鞘,理所当然地反问道:“我唯为公子之事,其他人,无不无辜与我何干?”

  

一句话,堵得离玉堂哑口无言。

  

确实如此,明月心的目的从来只有达成公子羽所想,而她了解的公子所想也很明确——逼出白玉京。不惜代价,不择手段,决无反顾,因为她爱他,所以他的愿望便成为她的愿望。

  

可是倾尽所有爱一个人,岂会不求回报?

  

得知袁紫霞曾现身梁知音的寿宴后,公子羽流连天香欲查阅《青囊书》,于是白云轩出现了。为此明月心醋海生波,按捺不住朝天香弟子出手。这件事的详情,离玉堂几乎毫不知情,他是在百晓生口中才得知经过:明月心负气出走,公子羽经他劝说已动身追回明月心,青龙会将再多一位龙首。白云轩是天香谷内定下任掌门,予龙首之位,不算轻许。

  

明月心挑衅离玉堂,却从来没有如同忌惮白云轩般忌惮离玉堂。

  

世人口中多智近妖的老者捋须,对照古棋谱复盘观棋:“你作何想?”

  

离玉堂摇摇头:“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阿雁...公子怎么想,她们怎么想。”

  

“怎么会不重要?”百晓生笑道:“莫善,劳你为二龙首换杯茶。”

  

莫善快步上前,小心翼翼撤走冷茶,离玉堂抬手制止,礼道:“不必,我还些堆积的俗务没处理完,今日叨扰先生了。”

  

见到白云轩时,白云轩执伞立于湖畔,一泊碧水似镜,袅娜绰约的身姿令人联想沉鱼的典故,无怪乎时谓“云仙子”。离玉堂问她:“何必如此?”

  

白云轩收伞,折叠一伞烟波,她伤感道:“连雨不知春去,你又何必?”

  

斯时杭州城外东风吹遍,她选定了那个桃花烂漫春意正盛的山郊。接管新月山庄,远离总舵,白云轩未等公子折返便启程离开,她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温婉女子。

  

“夜已深,别累着。”

  

“你回来了。”离玉堂抬头,公子羽缓步而来,走到离玉堂身边坐下。案上堆满宗卷,是离玉堂派出的探子们近期从各地寄回的报告。

  

血衣楼、流沙门、神武门、万马堂等等都是经明月心许可纳入青龙会麾下的组织,其中不乏臭名昭著之徒,仗着青龙会撑腰,他们更猖獗贪婪,离玉堂的警告和约束并不起效。

  

公子羽随手拿起卷宗,粗略一翻,即合拢摆回老位置:“刚到,想看看你睡没睡,就过来一趟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见他一阅即闭,没作出什么表示,心底漫出欲语还休的失望,也许明月心嚣狂跋扈的所作所为本出于自公子羽的默许与纵容,身为大龙首,岂会一无所知?

  

公子羽注意到离玉堂的目光,道:“这些琐事无需你亲自操持。”说着,拉离玉堂入怀中,十分亲昵地摩挲臂腕:“还瘦了些。”

  

温暖怀抱里,离玉堂嗅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气,若有若无,时隐时现,萦绕在鼻息间。霎时,他想到了明月心的负气,想到了白云轩的何必,离玉堂无声苦笑,不着痕迹地推开公子羽,倦道:“我累了。”

  

公子羽不欲勉强,合衣睡下。离玉堂背对着公子羽,困倦却难以入眠,累积许久的失落与迷殢涨潮,漫过郁结胸臆,泡得喉咙酸涩。两人对峙至深夜,公子羽叹道:“玉堂。”

  

这声叹息氤氲在枕席间,如山间茫茫白雾,铺天盖地。离玉堂心中酸涩更甚,闭着眼一动不动。公子羽起身,扳过离玉堂的脸,强横的亲吻落下来,这是他的求和。

  

离玉堂没有挣扎,很快被亲得气喘,公子羽道:“你明白我所为背后的一切理由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”

是的,他应该明白。

  

离玉堂道:“那你可知我生气的理由?”

  

公子羽道:“知道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摇摇头,压抑道:“不,你不知道。”公子羽盯着他的眼睛,目光晦涩,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与无需言语累述的灵犀。

  

离玉堂深吸一口气:“我要你的态度,正本清源,新的青龙会不会走方龙香老路。”

  

公子羽沉默片刻,道:“给我一点时间。”

  

相信公子羽的承诺,阴云暂且消散,离玉堂本不会拿乔,翻过身相拥而眠,睡意朦朦胧胧,半梦半醒间听见公子羽轻问:“还有呢?”

  

屋外枝叶纷披,吹落婆娑的影。

  

一点时间,是一个模糊的尺度。孔雀翎、《大悲赋》是确实存在的有实有形的东西。

  

数十年前,江湖曾有传言,孔雀翎遗失于秋一枫在世时的一场战役里,但孔雀山庄何等显赫威名,九重深深院落又何等神秘,世仇上门,依然有去无回,孔雀翎的遗失与否始终是江湖上的未解之谜。

  

白玉京会被孔雀翎、《大悲赋》吸引这个推断,出自百晓生之引导。离玉堂访谒百晓生时,百晓生正与明月心对弈。一方紫檀棋盘,错落有致地分布黑白,细看之下,明月心一手黑龙凶悍有余,四处碰壁,白子厚重,威风凛凛地盘踞,不现破绽。

  

老者道:“你的棋风杀性太烈。”

  

明月心完全没有被棋盘上的颓势影响情致,如闻褒奖道:“孤注一掷,百死不悔。”

  

待分胜负,离玉堂才说明来意。明月心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,转头道:“孔雀山庄里没有孔雀翎,因为孔雀翎早已遗失在泰山之巅。”

  

“你如何笃定?”

  

明月心美丽的眼睛详端离玉堂,试探道:“你不知道?”

  

离玉堂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挑衅与得意,还有几分讥诮,明月心缓缓道:“当然是经现任孔雀山庄庄主秋水清告知,且孔雀山庄已破,我的人掘地三尺未找到孔雀翎,但——好在大差不差,找到了孔雀翎图谱。”

  

“攻破孔雀山庄?凭你的麾下?”离玉堂眉头紧皱,青龙会在九华设有影堂,他从未收到过这个消息,况且孔雀山庄能辉煌屹立江湖百年不倒,自有其独到本领,明月心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攻破孔雀山庄轻而易举。

  

明月心大笑,狂丽似重花乱颤:“凭公子一人一剑足矣。”

  

“至于孔雀翎图谱,我已交给公子,你不需要再白费功夫。

一人一剑,显然是夸张之论。明月心如此描述,无非是她爱慕他,爱慕到眼里只映得出下一人。

  

离玉堂沿着依山势而建的石阶盘旋往下走,穿谷长风吹得他衣衫猎猎。近年来,俗务缠身,心落尘网,他已鲜少在江湖上走动。策马数日,抵达临镇酒楼,喝了三日酒,听到意料外的消息。意料外,实是意料中。

  

九重院落,三十六座楼台,八十里基业,五百条人命,三十代声名,一夜毁作焦土瓦砾,令人闻之悚然大愕。昔日,公子羽曾携离玉堂远望孔雀山庄,琉璃瓦、白玉阶在阳光下灿灿生辉,美轮美奂。

  

青龙会、唯有青龙会,消失在噤声里的可怖称呼。多年来他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的战战兢兢岂非荒唐可笑?

  

醉眼迷蒙里青山横翠,柔水似虹。酒娘子担忧生客赊账,时不时朝离玉堂张望,生怕这位喝了好多酒的客人付不出酒钱,她终于打定主意,还是先结讫稳妥,细碎的脚步声刚迈出便被拦在一碇银子外。

  

“明月心始终记挂我的事,声称出走,其实不过嗔痴气性。为了得到孔雀翎,她设计结识秋水清,秋水清为她神魂颠倒不可自持,相识不过月,便力排众议决意娶她为妻,奉她成为孔雀山庄的女主人。”

  

“要讨明月心欢心,最好最直白的方式是杀戮。血孽越多代表我对她的在意之情愈重。”

  

“所以五百条性命……尸山血海,对你们来说,不过是添彩噱头?”

  

公子羽拦下继续添酒的手,面沉如水:“是我吩咐压下消息,原想找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你。”

  

“为何?”

  

公子羽淡漠端矜的面上闪过茫然的神色,短短一瞬,有许许多多念头冒出填塞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,只有若有所失的怅惘空虚回荡。沉吟许久,公子羽开口:“你会不高兴,我不希望你不高兴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已经醉了,口中喃喃自语,大概是埋藏心底一直想问的、无从发问的问题,他站起来,踉跄着扶住窗台,忽然抬头一笑:“又是先生教你的吧。”说完,直挺挺地栽倒下去。

  

城镇里炊烟袅袅,柴火烟气、食物香味弥漫在街头巷尾。离玉堂醒来,这些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钻入鼻腔,居然在口腔里产生丝丝清甜,如嚼久的白米。正对面是打开的窗户,黛蓝与橙彩交织的瑰丽晚霞坠落在天际一线,公子羽临窗而坐,余晖的霞光描摹他脸廓,静穆如雕塑。

  

公子羽道:“你打算怎么做?继续为我所用,还是选择离开,从此与我为敌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看着他,是引颈待戮的安然:“我刚刚才明白,先生劝你讨得明月心回心转意,后半句是,若不成,杀之。”

  

“那么同样,你此番前来,心中已有决断。”

  

公子羽没有否认:“事不过三,我给你三次机会。你随时可以离开,七日为限,七日内我没有找到你,此后我不再过问。”语调一顿,公子羽站起来走近几步:“如果你输了,你回来,我们和从前一样。”

  

从前是指多久以前?若做不到呢?离玉堂心道,但未问出口。答案跃然纸上,宣之于口未免难听,他颔首同意:“先陪我在这里吃顿饭吧。”

  

城镇里的饭菜虽不精致好看,但口味并不逊色。当地人嗜辣,每盘菜都滚着红辣子,明月心蜀人习性,比离玉堂更能吃辣,无奈公子羽不喜,她便改口清淡之味。这一顿家常,公子羽难以下筷,离玉堂大快朵颐,吃得脸色红扑扑,鼻尖上沁着汗,心满意足地折返。

  

按约定俗成的规矩,被判斩头的犯人能最后吃一碗饱饭,离玉堂大概是这么考虑,当年他被关入天牢,若不是公子羽打岔,本也少不了这顿饭。

  

公子羽闻着呛人辣味,记起很久前刚落脚蜀中,他饿着肚子陪离玉堂硬吃红泥火锅,也是这般光景,终究似是而非。

  

夜里投宿山居农家,公子羽一把把离玉堂从马上拎下来,天旋地转之间,离玉堂突兀地意识到: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,事到如今,只是接受结局。世上之人与事,十有八九道长而歧,他们是泱泱众生之一二,缘何免俗。

  

年少时,看公子羽援手治水、驱寇鞑虏,便一厢情愿地认定对方和自己同样怀一腔热忱,慷慨行义。

  

或许理智早已发觉端倪,可情感掩耳盗铃,不愿承认公子羽与沈孤雁的不同。公子羽是否也是如此?眼睛看着身边人,脑中想着的是套在这个躯壳里另一个杂糅幻想的倒影。

  

长夜漫漫,不愿再辨析下去,耳畔蒙着公子羽低沉的喘息,离玉堂颠倒在一汪情欲的漩涡中,当局者执迷,真切为他动过心,却是确凿事实。

  

约定的时限是七日,不长不短,可作小游。

  

离玉堂分析多种路线规划,归类后无非隐匿与世、藏身山野两种。投身八荒或自首天牢,除开解决后顾麻烦,以公子羽的横厉脾性,仗剑闯关恐怕又要牵扯许多无辜性命,劫狱这事嘛,一回生二回熟。

  

第一次,是在第六日的时候遇见公子羽。离玉堂方抵剑门关,翠竹如海,绿影敷青,不远处树荫下,公子羽悠哉悠哉摇扇,比唐门的翩翩贵公子更俊逸几分,见到离玉堂来,他合拢扇子轻叩掌心,气定神闲道:“恰逢佳节,去镇上逛逛。”

  

原来那日竟是七夕。离玉堂捧着一袋巧果,一边走一边吃,公子羽时不时伸手捞几颗,巧果分量少,很快见底,离玉堂剜了公子羽一眼,公子羽轻声哼笑。等吃完了,离玉堂道:“以后我不做二龙首了。”

  

公子羽应许,而后道:“就这些?你要不要吃酥糖?”

  

第二次亦复如此。青龙会的爪牙遍布各地,对公子羽来说,天下虽大,但寻一人算不上难事。

  

次年开春,为了财神商会的事,公子羽前往杭州。

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。暌违多年,再次与白云轩小晤,新月山庄桃花袅袅娜娜,不改旧颜色。白云轩自嘲般浅笑:“当年我感慕公子风骨,甘为驱使,也不知未来是悔是怨。”

  

她这样说,大抵已有悔有怨。离玉堂也笑,随之揶揄:“没想到云仙子也嘲笑在下。”

  

白云轩摇摇头,纵会中流言甚嚣尘上,但这有何可讥讽?她只觉自己可怜,觉顾影自怜更可怜。

  

“岂敢笑你,笑话你还不如笑话我自己。”白云轩漫不经心地拨弄伴春风携落的桃花花瓣,半透明的花瓣,纹理如蝉翼、如掌纹,细细密密交错:“可惜你来得太早了,听闻最近东越时兴普洱茶饼,那茶饼得从泉州港往来出海的商船上逢巧才能购得,我已托人去买采,若迟些,兴许你能尝一尝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本想回: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话欲出口,心中猛然一跳,而后起身郑重道:“多谢云仙子。”

  

白云轩若无其事:“茶还没喝到,何需道谢?”

  

最后一次机会,离玉堂登船,浩瀚海洋波光粼粼,离岸越远故土越薄,直至化为纤长一线。海天无涯,人力何其渺小。

  

海上天气变幻莫测,转瞬雷云垒卷,风暴肆虐,壮阔波涛将船只击打地东摇西摆。一道闪电擎龙般从苍穹落下,刹那间天地失色,只余静谧的白烙刻眼底。

  

有一个男人挑开门帘从船舱步出。来者丰神俊朗,气度雍容,大雨溅在脸上、身上,他似浑然不觉,也令人全然忘却滂沱处境,他走到形容狼狈的离玉堂面前:“我知道你是谁,我可以助你阻止他。”

  

“我是伏龙谷的主人,沈沧海的义子,沈孤雁的义兄。”

  

“你......”

  

梦境应声碎裂。

  

午后斜照的酥松阳光映入眼帘,离玉堂胸中怦怦直跳,怔怔地看着眼前摆设好一会儿才回过神,转头,只见沈孤鸿临窗而坐,左手盘摩碧玉手捻闭目养神,确实丰神俊朗。

  

恍如隔世。

  

沈孤鸿缓缓睁开眼,略浅的虹膜琥珀般澄透。

  

“你好像做梦了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点了点头:“梦中经年,醒来须臾浮生一刻。”

  

“经年?”沈孤鸿饶有兴趣地放下手捻,垂下系平安扣的跑环流苏晃荡。离玉堂避而不谈,转问道:“怎么突然开始玩这种把件?你满脑子钱,总不能是勘破红尘,这玩意值多少?”

  

“……这可是官家特意供奉相国寺的高僧开过光的,当世仅二,另一串在官家手中,光凭料子成色,把你卖了都…别扯远,说你的。”

  

离玉堂笑出一声短促气音,惊散怅然感慨之情。

  

梦中之遇已渐模糊,离玉堂勉力回想只拼凑出大略,毕竟做不得真,又觉没什么好聊的。说给沈孤鸿听,沈孤鸿会兴致盎然地拿来开玩笑;传到沈孤雁耳朵里,沈孤雁必然振振有词反问:在你眼里,我是这副模样?

  

不然呢?活灵活现的薄情。

  

离玉堂道:“我仿佛梦到人生另一条路,与今相比,各有缺憾,好在都不曾后悔,回到当初再来一次,我还是这么选,那么做。”

  

片晌,沈孤鸿复道:“我也是,无悔便是最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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